第3章 御前鸣冤
作者:一只猫鬼   谋国:海晏河清最新章节     
    太子澹台聿明自幼多病,因而较之其余两位皇弟更显几分瘦弱。
    只是这瘦弱却并未给人羸弱可欺之感。
    大概是因为他的腰背总是挺拔舒展,眉眼间又自带三分温和的笑意,所以这瘦弱倒是为他增添了几分儒雅。
    唯有那苍白的唇色,在无形之中,给人一种欲乘风归去的疏离。
    “回禀父皇,江陵灾情事关重大,绝非可轻易置喙的儿戏,在一切水落石出之前,儿臣以为,不可轻易下定论。”
    昭仁帝的面色缓和了几分,显然相比起澹台境的主张,太子的回答更令他满意,他复又看向台下众官员,沉声道:“提督九门步军巡捕五营统领何在?”
    谭鹄应声而出,朗声道:“臣在。”
    “你负责巡护燕京治安,如今有流民混入城内,你却毫不知情,京城防卫疏漏至此,你可知罪?”
    昭仁帝的语气并不急促,也不见严厉,眉宇间的神色也甚是寻常,但君王之威重若千钧,只这一番话便令谭鹄如芒在背。
    他立刻跪地请罪,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:“臣知罪,是臣巡查不力,职责有失,请陛下责罚。”
    “责罚就不必了,但只此一次,若有再犯,新错旧过数罪并罚。”
    谭鹄松了口气,躬身退了回去,昭仁帝这番不轻不重的敲打,恩威并施,为君之道的尺度拿捏得刚好。
    其余人察言观色,试图揣摩昭仁帝对这件事的态度,眼见他对流民入京一事不喜,心中便渐渐有了章程。
    赈灾一事本是值得歌功颂德的大政绩,如今牵涉进贪墨案,又以如此惊天动地的方式被揭开,政绩变作丑闻,圣心不悦也属正常。
    而在官场之中行走,掐准圣意才是最重要的,贪墨一案可大可小,单看昭仁帝想要个什么结果,眼下看来,怕是要大事化小,小事化无了。
    一时间,也不知有多少人暗中松了口气。
    “人带来了吗?”昭仁帝问向一旁的孟祀礼。
    “回陛下,在殿门外候着呢。”
    “让他们进来吧。”
    “是,”孟祀礼甩了甩手中的拂尘,扯着细嗓子扬声道,“陛下有旨,宣荆州江陵郡陆闻道及其学生进殿。”
    此话一出,殿中无数官员纷纷倒吸一口凉气,是什么时候,陛下竟已将人接到了宫内?而宣他们进殿回话,又是所为何意?
    思量间,陆闻道连同那四个总角小童已经进到了垂拱殿内。
    “草民陆闻道,携学生拜见陛下,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。”
    “平身吧。”
    陆闻道等人起身,第一次面见九五至尊,不觉有些下意识的拘束畏缩,只敢低着头看脚下的地砖,汉白玉的材质,和他们沾满尘土和草梗的鞋子形成鲜明对比。
    昭仁帝的视线落在他们褴褛破旧的衣衫上,心头微微刺痛。
    他的子民饱受饥馑,流离失所,而他这个一国之君高坐明堂,却窥不见民间的凄风苦雨,听不见百姓的声声泣血。
    他看出了陆闻道的紧张畏惧,于是不由地放缓了语气:“朕听你说话颇有条理,读过书?”
    “回陛下,草民不才,曾是景运九年的秀才,后来开了间私塾,教书度日。”
    “原来如此,”昭仁帝沉吟片刻,忽而调转了话题,“朕听闻,你于宣德门前鸣冤,声称朝廷拨付的八百万两赈灾银,并未抵达江陵。”
    “回陛下,草民不知赈灾银是否运抵江陵,草民只知一分一厘都不曾用于缓解灾情,江陵百姓已无一米可食、一粟可用。”
    “信口雌黄!”澹台境压了压眉梢,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,透出被冒犯的不悦。
    “依你所言,是在暗示荆州刺史贪墨,且不说江陵沃野千里,盛产稻米,仅一年旱灾根本不足以掏空各家存粮。”
    “就说刺史之下尚有上佐官和判司,为何不见一封公文邸报,难道整个荆州都沆瀣一气、蛇鼠一窝不成?”
    “三皇子,”陆闻道恭敬地施了一礼,不见半分被质疑呵责的羞恼,这种事情原也在他的意料之中。
    “您贵为皇子,安居于燕京,至远不过到京郊皇苑围猎,如何知道江陵旱灾的实情?又如何知道荆州刺史府是否忠君爱民?难道您对官员的评判考核,仅仅凭借那几封歌功颂德的奏章吗?”
    “陆闻道!殿下面前,怎可如此放肆失礼?”眼看他越说越激愤、越说越有失体统,贺停云急急打断了他,若再说下去,怕是要治个大不敬之罪。
    澹台境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,他一向看重天家威仪,从陆闻道于宣德门前跪地鸣冤起,他就对他此般哗众取宠的行径极为不满,如今,竟又被他于文武百官面前当众驳斥。
    “对官员的评定,自有吏部考功司的考核评判,荆州刺史是否忠君爱民,我这个当朝皇子说不算,你一介布衣更说不算。”
    “但自今年开春以来,荆州刺史便上奏春耕无雨,有大旱之象,入夏以来,更是一封接一封地上奏,如此官员,仅凭你空口白牙指证其贪墨,陛下若信了你,岂不是寒了天下臣子的心?”
    听到这儿,昭仁帝心中不由多了几分欣慰,澹台境一向锋芒毕露,睿智有余,沉稳不足,他一直有心磨一磨他的性子,今日看来,养气的功夫倒是好了不少。
    “殿下错了,草民并非空口白牙,”陆闻道撩起衣摆跪地,枯瘦的腰背如松柏般挺拔,他从袖中掏出一方油布包,双手高高奉于头顶,扬声道,“草民有荆州江陵郡百姓所写万民书为证。”
    内侍将万民书展开,从垂拱殿西侧一直拖拽到东侧,识字的百姓写下名字,不识字的百姓便咬破手指按上指印,墨色的字迹混在血色的指纹中,竟显得毫不起眼。
    他们写下他们的境遇和苦难,由陆闻道千里迢迢夹带进京,冒着杀头的风险,于这辉煌庄严的垂拱殿内面君奏对,所求的,不过是一两稻谷。
    “草民读过《刑法志》,也读过《天兖律》,自知越级上报、天街闹事,已触犯刑律,当判死刑,然草民自幼习得圣人教诲,若以一己之死生安危换得江陵百姓安泰,便算是死得其所。”
    说罢,他俯身叩地,额头磕在地砖上,发出沉闷的响声,好似罄钹钟响,震得人心神俱颤。
    他的身后是二十二万饱受饥馑的江陵父老,所以纵冒天下之大不韪,他也必须犯颜直谏、以命相赌。
    从他踏入燕京开始,从他走出江陵开始,从他答应配合那个人的筹谋开始,这个信念便在他心中扎下了根。
    他无路可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