纸钱如雪,散落人间。
好似又回到了,初见战后的景象。
那一日,也是云霞漫天,烈焰般焚尽天际,老者手持一支扭曲拐杖,在雪与尸海中,执着地寻找着什么。
当时的她,心中唯有不忍和感伤。
眼前篝火燃起,兰萤静静躺在火海中,火光照亮了她的脸。
明珠呆立在一旁,盯着躺在那里的人,瘦小的身躯逐渐被火吞噬。
“长姐!!”
“殿下!!”
眼见她疯了似地冲上前,董向阜一把将她拦住,明珠拼命挣扎,竭力将手伸向火焰,不顾被热浪灼烧。
李凌霄挡在她身前,明珠声嘶力竭地痛哭起来,身子瘫软跪在地上。
“都是我的错,都是我的错——!
“是我让她跟着我来的,都是因为我……”
天昏地暗,眼前一片漆黑。
再次醒来时,帐中灯火寥寥,宫女们惊呼着——长公主殿下醒了。
醒了?
那这一切,是梦吗?
可怀中紧抱的那个漆盒,里面余下的灰烬,昭示着噩梦已然降临。
她就这样,呆坐了许多天,滴水未进的嘴唇变得干涸皲裂,留下一道道血痕,她却仿佛没有知觉。
“长姐,吃一点吧,我让他们做了你喜欢的甜羹,多少吃一点吧。”
明珠充耳不闻,只在他人靠近怀中的骨灰盒时,猛地躲开,背对向对方。
“长姐,你这又是何苦,除了让自己受罪,人也不会再——”
“出去。”
明珠缩成一团,声音沙哑。
“不过就是个宫女,也值得长姐如此吗?”李凌霄郁气难耐,不禁质问道,“你就那么在乎她吗?!”
“出去,算我求你……”
李凌霄拂袖而去,明珠全然不在意。
即使一直抱着它,可稍不留意,它就又恢复冰冷,变成没有温度的容器。
兰萤的手有这么冰吗?
原以为泪水早已流干,可想起兰萤的时候,还是会源源不断地涌出。
如果不是她想要得到石油,设下圈套,翟渠就不会被构陷俘虏,董向祺也不会死,两国和亲交好,边境不会开战。
如果不是她执意来戎狄,兰萤就不会跟来。
如果不是她和李凌霄一起押运粮草,三王就没有机会刺杀她,兰萤就不会惊惧过度,服用毒物入眠。
她是否早就该安分守己,这个时代、这个国家又与她何干,她连身边之人都照看不好,居然妄想改变大局。
“我真可笑。”
位于风暴中心,距离愈近,飓风愈烈,身侧之人又怎能幸免。
她早该清楚。
帐中,铠甲鳞片的碰撞声响起,一个高大身影靠近过来。
明珠将脸贴在骨灰盒上,朝着不远处开口,仿佛自言自语。
“你说,我是不是很不自量力。”
若非她卷入乱局,这一切悲剧都将与她无关,至少,不会是她亲手,葬送身边人的性命。
“董向祺的死,你从未在我面前提起,我都不曾问过你,恨我吗?”
闻言,董向阜走到她面前,单膝跪地。
“家弟之事,是非黑白,微臣心中分明,即便殿下有意,可若他没有歹心,又怎会是这般结局,怪只怪家中无方,纵的他轻狂。”
更何况,对于那对母子,他早已深恶痛绝。
“殿下,您所做的一切,都有利于北境,有利于大梁,这一点,谁人都无法否定。”
话虽如此……
“可是我好累。”
身体好似被抽干了力气,不同于面对焦头烂额的工程作业,也不同于江畔的惊魂刺杀,如今身心俱疲,又难以入眠。
耳边总能听见有人唤她“殿下”,一遍又一遍,像要将她的魂魄引走。
“董向阜,你会累吗?”
年少时,董向阜何尝不是一力撑起董家,撑起整个北境,那个时候,他也才只有十几岁吧。
“会。”
即便口中宽慰,董向阜也不禁讶异,长公主殿下会对那个小宫女倾注如此心血,以至于难以释怀对方的离世。
“可微臣还有很多事要做,陛下的倚重、北境军民的安危、镇国公府的荣辱兴衰,责任不会因一人疲累而松懈分毫,臣早已习惯。”
听着他这样说,明珠忽然发现,她和董向阜注定无法在一起。
她和他太像了。
他们肩负着自我的职责,将自己认为的弱小,护在羽翼之下。董向阜后宅那些女子,又何尝不是如此,被留在他的身边,受他庇护。
“殿下,您所有的东西,已经不允许您置身事外。
“除非,寻一人栖身。”
“栖身?”
这个时候,他要她嫁人?
肩膀不受控地颤抖,明珠失心疯似地,大笑起来。
“哈哈哈哈哈——”
这世道真是可怕,看似留下一线生机,在彷徨无助,孤立无援时,仿佛有条退路,一直诱惑着女子。
只要她躲在一个男人家里,将自己的全副身家托付给他,在后宅中,日日夜夜等着他回家,就能安稳度日,远离世间喧嚣。
这些话,从古至今,都未能断绝。
——女孩子不要这么要强。
——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,还不是要嫁人。
——何必这么辛苦,嫁人都要向上兼容,找个条件比自己好的男人就行。
……
一股寒意直冲脑颅,冷得彻骨,让人不得不清醒。
明珠抬眸,看向这个男人,又像是看向他背后,那些滔滔不息的骇人声浪。
“我不愿意。”
这场乱局,如果她不能置身事外的话——
那就斗吧。
哪怕万劫不复,哪怕死路一条,她也要站在棋局上,和那些人对弈到最后一刻。
“殿下,可要慎重考虑。”
董向阜似乎并不甘心,依旧追问着。
“或许在将军眼里,你是雪中送炭的恩义,”明珠轻笑一声,“但在我看来,此举,和趁人之危没有分别。”
闻言,董向阜忙解释道,“殿下误会了,臣并非此意。”
“我知道,将军最大的问题,并非人品,而是耳力。
“你、你们,京城、乃至整个世道都是如此。就像我们走得近些,便会有流言蜚语传出,无论是否我所愿,人们都会将我视作你的囊中之物。
“若你疏离我,便是我死缠烂打,可若反过来,你亲近我,便是好事将近。
“在我和你的关系中,我并没有话语权,无论我重申多少次,你有认真听过我说的话吗,整个京城有谁认真听过我说的话吗?”
董向阜沉默着,再没有开口。
“不过,这次我要多谢你,如果不是你来对我说这番话,恐怕我还沉溺在痛苦中,来不及后怕。”
指尖抚摸着盒面,明珠神色缱绻而坚定。
“将军,送我回京吧。
“此番角逐,成王败寇,由不得任何人劝阻。”